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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到什么年纪可以不在意生死?

时间: 2017-09-28阅读:

史铁生

现在我常有这样感觉:死神坐在道里,坐在幽暗处,凡看不到的地方,一夜一夜地等我。不知什么时候会站起来。对我说:嘿,走吧。我想那必是不由分说。但不管是什么时候,我想我概仍会觉得有些仓促,但不会犹豫,不会拖延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说,徐志摩这句诗未必牵涉生死,但在我看,却是对生死最恰当的态度作为墓志铭真是再好没有

死,从来不是一次性的。陈村有一回对我说:一点一点死去的,先是这儿,再是那儿,一步一步终于。他说得很平静,我漫不经地附和,我们已经活得不那么死了。

是说,我正在轻轻地走,灵魂正在离开这个残损不堪的躯壳,一步告别这个世界这样时候不知会怎样想,我则尤其想起轻轻地来的神秘。

比如想起清晨、晌午和傍晚变幻的阳光,想起一方蓝天一个安静的小院,一团扑面而来的柔和的风,风中仿佛从来亲和奶奶轻声的呼唤不知道是否会像我一样,由衷地惊讶:往日呢?往日的一切都到哪儿去了?

生命的开端最是玄妙,完全的无中生有。好没影儿的忽然进入一种情况,一种情况引出另一种情况,顺理章天衣无缝,一来二去便连接出一个世界。真的很像电影,虚无的银幕上,比如说忽然有了一个蹲在草丛里耍的孩子太阳照耀他,照耀着远山、近树和草丛中的一条小路。

然后孩子腻了,沿小路蹒跚地往回走,于是又引出小路尽头的一座房子,门前正在张望他的亲,埋头于烟斗或纸的父亲,引出一个家,随后引出一个世界孩子只是跟随这一系列情况走,有些一闪即逝,有些便不可更改的历史,不可更改的历史的这样,终于有一天孩子会想起开端的玄妙:无缘无故,正如先哲所言——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说好没影儿的忽然进入一种情况”和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这两句话都有毛病,在进入情况”之前并没有,在被抛到这世界上来”之前无所谓——不这应该是哲学家的目。

对我而言,开端,是北京一个普通四合院。我站在炕上,扶着窗台,透玻璃看它。屋里有些昏暗,阳光明媚。近处是一排绿油油的榆树矮墙,越榆树矮墙远处有两棵枣树,枣树枯黑的枝条镶嵌进蓝天,枣树下是四周静静的窗廊。与世界最初的相见这样简单,但印象深刻。复杂的世界尚在远方,或者,它蹲在那安恬的时间四周窃笑,看一个幼稚生命慢慢睁开眼睛萌生欲望

奶奶亲都说生在那儿。

是出生在离那儿不远的一家医院。生我的时候天降。一天一宿罕见的,路都埋了,奶奶抱着为我准备的铺盖趟着走到医院,走到产房的窗檐下,在那儿站了半宿,天快亮时才听见我轻轻地来了。亲稍后才看见我来了。奶奶说,亲为生了那么个丑东西了好久,那时候年轻漂亮

这件事亲后来闭口不谈,只说我来的时候一层黑皮包着骨头”,她这样说的时候已经流露着欣慰,看我渐渐长得像回事了。但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我蹒跚地走出屋门,走进院子,一个世界开始提供凭证。太阳晒热的花草的气味,太阳晒热的砖石的气味,阳光在风中舞蹈、流动。青砖铺的十字甬道连接起四面的房屋,把院子隔四块均等的土地,两块上面各有一棵枣树,另两块种满了西蕃莲。

西蕃莲顾开着硕的花朵,蜜蜂在层叠的花瓣中间钻进钻出,嗡嗡地开采。蝴蝶悠闲飘逸,飞来飞去,悄无声息仿佛幻影。枣树下落满移动的树影,落满细碎的枣花。青黄的枣花像一层粉,覆盖着地上的青苔,很滑,踩上去要小。天上,或者是云彩里,有些声音有些缥缈不知所在的声音——风声?铃声?还是歌声?

说不清,很久我都不知道到底什么声音,但我一走到那块蓝天下面听见了他,甚至在襁褓中已经听见他了。那声音清朗,欢欣,悠悠扬扬不紧不慢,仿佛是生命有的召唤,执去注他,去寻找他、看望他,甚或去投奔他。

我迈高高的门槛,艰难地走出院门,眼前是一条安静的小街,细长、规整,两三个陌生的身影走,走向东边的朝阳,走进西边的落日

东边和西边都不知通向哪里,都不知连接着什么,唯那美妙声音不惊不懈,如风如流

永远都看见那条小街,看见一个孩子站在门前的台阶上眺望。朝阳或是落日弄花了他的眼睛,浮起一群黑色的斑点,他闭上眼睛,有点怕,不知所措,很久,再睁开眼睛,啊,好了,世界又是一片光明有两个黑衣的僧在沿街的房檐下悄然走几只蜻蜓平稳地盘桓,翅膀上闪动着光芒鸽哨声时隐时现,平缓,悠长,渐渐地近了,噗噜噜飞头顶,又渐渐远了,在天边像一团飞舞的纸屑这是件奇怪的事,我既看见我的眺望,又看见我在眺望。

那些情景如今都到哪儿去了?那时刻,那孩子,那样的情,惊奇和痴迷的目光,一切往日情景,都到哪儿去了?它们飘进了宇宙,是呀,飘去五十年了。但这是不是说,它们只不飘离了此时此地,其它们依然存在?

梦是什么回忆,是怎么一回事?

倘若在五十光年之有一架倍数足够的望远镜,有一个观察点,料必那些情景便依然如故,那条小街,小街上空的鸽群,两个无名的僧,蜻蜓翅膀上的闪光和那个痴迷的孩子,还有天空美妙声音,便一如既往。如果那望远镜光的速度继续跟随,那个孩子便永远都站在那条小街上,痴迷地眺望。要是那望远镜停下来,停在五十光年之的某个地方,我的一生会依次重现,五十年的历史便将从头上演。

真是神奇。很可能,生和死都不取决于观察,取决于观察的远与近。比如,当一颗距离我们数十万光年的星星际早已熄灭,它却正在我们的视野里度着它的青年时光

时间限制了我们习惯限制了我们,谣言般的舆论让我们陷于际,让我们在白昼的魔法中闭目塞听不敢妄为。白昼是一种魔法,一种符咒,让僵死的规则无阻,让际消磨掉神奇。所有的都在白昼的魔法之下扮演着紧张、呆板的角色,一切言谈举止一切思绪与梦想,都仿佛被预设的程序所圈定。

而我盼望夜晚,盼望黑夜,盼望寂静中由的到来。

甚至盼望站到死中,去看生。

我的躯体早已被固定在床上,固定在轮椅中,但我的魂常在黑夜出,脱离开残废的躯壳,脱离白昼的魔法,脱离际,在尘嚣稍息的夜的世界里游逛,听所有的梦者诉说,看所有放弃了尘世角色的游魂在夜的天空和旷野中揭开另一种戏剧。

风,四处游走,串联起夜的消息,从沉睡的窗口到沉睡的窗口,去探望被白昼忽略了的情。另一种世界,蓬蓬勃勃,夜的声音无比辽阔。是呀,那才是写作啊。至于文学,我说我跟它好像不沾边儿,我一向往的只是这由的夜,去到一切魂的由衷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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