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人必须面对他的有限,并从能力的极限回顾反省,以更清晰地了解自己所处的情境。有些限制他能够突破、克服,有些则可以通过心灵的感知并凭藉由符号象征而获得的推断去超越;可仍有一些限制他既不能突破,又超越不了。不过,即使是失败的经验也是重要的。一个人的失败可以为他人的思想和行为换取超越性的象征意义;甚至对失败的人来说,也可以引导他进入新的可能性——重建其人格和深层生活方式的可能性。
从某种意义上说,只有当它成为艺术,也只有当它成为艺术的时候,事物才会确立其特征形式,呈现出它的可见性质以及那原先似乎隐匿着的灵魂。
悲剧能够惊人地透视所有实际存在和发生的人情物事,在它沉默的顶点,悲剧暗示出并实现了人类的最高可能性。
人类生活对自身的了解,就是通过它的潜力和风险、伟大和渺小、仁慈和残暴、高贵和卑贱,通过它酣畅的生之欢乐和失败与毁灭的迷乱惊惧,以及它的爱情、献身、率直,还有怨愤、狭隘和盲目。一言以蔽之,人类由于面临自身无法解答的问题,面临为实现意愿所做努力的全盘失败而认识自己——所有这一切都以坚不可摧的秩序和善与恶的鲜明对照为背景。
中国人舒缓、宁静的面孔仍然与西方人紧张而富有自我意识的表情形成对照。
自相矛盾的是,在人面临悲剧的时候,他同时将自己从中解脱出来。这是获得净化和救赎的一个方式。
崩溃和失败表露出事物的真实本性。生命的真实没有在失败中丧失;相反,它使自己完整而真切地被感觉到。没有超越就没有悲剧。即便在对神祗和命运的无望抗争中抵抗至死,也是超越的一种举动;它是朝向人类内在固有本质的运动,在遭逢毁灭时,它就会懂得这个本质是他与生俱来的。
当新方式逐渐显露,旧方式还仍然存在着,面对尚未消亡的旧生命方式的持久力和内聚力,新方式的巨大突进最初注定要失败。过渡阶段是一个悲剧地带。
旧的坚持证明自己是对的,因为它仍然发挥作用,它依然有生气,并通过其丰厚而精致的传统生活方式来证明它自己,尽管腐烂的种子已经开始致命地抽芽吐穗。新的也是对的,但还没有一个已经建成的社会秩序和文化来保护它。眼下,它的功用暂时还发挥不出来。在最后的狂暴中,旧方式重新集结起全部力量,它所能摧毁的唯有英雄,那新生命方式的第一个伟大人物。新方式随后的突破就不再是悲剧的了,它将获得成功。
我要对世上所犯下的一切罪恶负责,除非我已经竭尽所能,甚至牺牲生命来阻止它。我是有罪的,因为在罪恶发生的时候我活着,并且还会继续活下去。因此在所发生的一切罪恶中,每一个人都是同谋共犯。
我身上卑劣的成分,作恶的欲望,刚愎自负、毫不悔过的骄矜——所有这一切,既不是我所渴想的,也不是我自己创造出来的。但是我对此仍旧感到愧疚。我的罪愆招致了我的命运,或者不情愿不可逆转地死去,或者在以生命的充分才干——使我能够弃绝我过去形象的才干,即使我无法成为我所期望的样子——试图超越我那些劣根性的过程中被毁灭。
每一行动者都展现出某些个别的真理,但同时也揭示出真理的局限,这样也就揭示了万事万物中的不公正——这的确就是悲剧的过程。
在这虚伪的世界上,疯狂之为假面具使他可以不必隐瞒自己的真情实感,对毫无尊贵之感的人事,他也不必佯装恭敬。他能藉着冷嘲反语说出真理。无论他说什么,真的还是假的——尽管都是模棱两可的——他能用疯狂的面具来掩饰。
他必须承受起他的天性和不得不扮演的角色之间的张力的极度痛苦,直到他再也看不见他的本然自我,而必须如同乖戾、扭曲的人一样把自我抛弃掉。
悲剧知识在悲剧主人公身上臻于圆满。他不仅饱受痛苦、崩溃和毁灭的折磨,而且是完全有意识地经受着折磨。他不仅意识到自己在受苦,而且他的灵魂也在这一过程中被撕扯揉搓着。
当观众被唤起,并为他边观看边逐渐滋长的领悟所引导,他就意外地遇到了基本实在,并在其中发现他生命的道德意义和道德鞭策。
初看起来,以任何代价求取生存的意志似乎表明了生命力的顽强坚执,但是,它也可以被看成是不经任何怀疑和问询就顺从于坚持自己被指定的成为习惯存在的身份的标记。相反,逃避生命最初看来可能像是胆小害怕,但是只要人被迫过着毫无尊严的生活,除了死亡的恐惧之外没什么可以使人眷恋生活,那么追求死亡就可能是无畏无惧的。
伟大的诗人是民众的教育者,时代风貌的预言家。他们的观众不仅被激动——还被转变为真正的自我。
(a)所有人的生命、活动、功业和勋绩最终都注定要遭逢毁灭。死亡、痛苦、疾病和失败也许会掩人耳目,但最后它们将吞噬一切。现存状况的生命都是有限的。它具有诸多元素之间相斥相克的特征。生命会腐朽,意识到这件事本身就是悲剧:每一次毁灭及导致毁灭的痛苦都来自一个统摄的基本实在。
(b)现实世界四分五裂,真理也是如此。真理反对真理,并且为捍卫自己的正当主张不仅反对非正义,而且还反对其它真理的正义主张。悲剧是真实的,因为势不两立的对峙是真实的。人性、心灵和存在不仅被共同的锁链系结在一起,还由于彼此的水火不容而不断斗争。任何道德律令都为罪恶所沾染,因为它必然会摧毁其它同等的道德,同等的律令。
在时间里面,真理永远处于运动之中,变迁不居,即使在它不可思议地变得具体明确起来的时候,也无从加以固定。绝不脱离这一基本情境——这是哲学思想能够保持真实的唯一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