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人必须面对他的有限,并从能力的极限回顾反省,以更清晰地了解自己所处的情境。有些限制他能够突破、克服,有些则可以通过心灵的感知并凭藉由符号象征而获得的推断去超越;可仍有一些限制他既不能突破,又超越不了。不过,即使是失败的经验也是重要的。一个人的失败可以为他人的思想和行为换取超越性的象征意义;甚至对失败的人来说,也可以引导他进入新的可能性——重建其人格和深层生活方式的可能性。
从某种意义上说,只有当它成为艺术,也只有当它成为艺术的时候,事物才会确立其特征形式,呈现出它的可见性质以及那原先似乎隐匿着的灵魂。
悲剧能够惊人地透视所有实际存在和发生的人情物事,在它沉默的顶点,悲剧暗示出并实现了人类的最高可能性。
人类生活对自身的了解,就是通过它的潜力和风险、伟大和渺小、仁慈和残暴、高贵和卑贱,通过它酣畅的生之欢乐和失败与毁灭的迷乱惊惧,以及它的爱情、献身、率直,还有怨愤、狭隘和盲目。一言以蔽之,人类由于面临自身无法解答的问题,面临为实现意愿所做努力的全盘失败而认识自己——所有这一切都以坚不可摧的秩序和善与恶的鲜明对照为背景。
中国人舒缓、宁静的面孔仍然与西方人紧张而富有你们此刻面对的一切,其中很大一部分都将被苦闷所窃据。在今天这个庄重的场合,我来对你们谈论这个问题,其原因就在于,我相信没有一所文理学院会教育你们面对这样的未来,无论是人文科学还是自然科学,都不提供关于苦闷的课程。
苦闷有很多别称,如痛苦、厌烦、乏味、情绪低落、没意思、废话、冷漠、无精打采、无动于衷、倦怠、忧伤、无聊等等,这是一个复杂现象,它就总体而言是重复导致的产物。因此,医治这一病态的最好药物或许就是持续不断的创新和创造。这正是你们这些喜欢别出心裁的年轻人所渴望的。不幸的是,生活并未向你们提供这种选项,因为,生活的主要方式恰恰就是重复。
你们当然可以表示反对,说持续不断的创新和创造就是进步的载体,同样也是文明的载体。然而,从事后的结果来看,这一载体却并非最有价值的东西。因为,如果我们仅仅用某些科学发现、甚或某些伦理概念来划分人类的历史,所得到的结果一定不会令我们满意。严格地说,我们会得到一个个由苦闷构成的世纪。创新或发明这样的概念本身就体现了标准化的现实和生活之单调,现实生活的主要方式,不,其主要风格,就是乏味。
生活和艺术的差别正在于此,艺术的最大敌人就是陈词滥调。因此,毫不奇怪,艺术也无法教会你们如何对付苦闷。就整体而言,艺术采取一种自卫的、嘲讽的方式对付苦闷。要想让艺术成为你们抗拒苦闷的慰藉,借以逃脱陈词滥调的存在等价物,唯一的办法就是你们自己成为艺术家。不过,由于你们人数众多,这种前景既不被看好,也没有什么吸引力。
但是,即使你们在这场毕业典礼之后全体一致地迈向打字机、画架或史坦威钢琴,你们也无法完全抵抗苦闷的侵袭。如果重复就是苦闷之母,那么,你们这些喜欢别出心裁的年轻人,你们很快就会因为缺少名声和回报低下而憋死,这两种情况在艺术的世界里屡见不鲜。就此而言,写作、绘画和作曲远远不如律师事务所和银行里的工作,甚至不如泡实验室。
一切能显示出规则的东西均孕育着苦闷。这在很大程度上都与金钱有关,既指钞票也指钞票的拥有者。当然,我并不打算将贫穷说成一种逃离苦闷的手段。无人建议你们甘于清贫。我能给你们的唯一建议,就是要对钱怀有更多的惧怕,因为你们账户上的零也可能变成你们精神上的零。
你们是潜在的时间富裕者,你们将来会厌倦你们的工作、你们的朋友、你们的伴侣和你们的情人,厌倦你们窗外的风景、你们室内的家具和壁纸,厌倦你们的思想和你们自己。相应地,你们也会试图寻求逃避的途径。除了前面提到的那些能使自己获得满足的方式之外,你们还可以变换工种、住所、公司、国家和气候,你们还可以沉醉于性爱、酒精、旅行、烹饪课、毒品和心理诊疗。
实际上,你们可以同时干所有这些事情,在某段时间里它们会起到作用的。从根本上说,将生活变成对各种选项的不断寻找,变成工作、配偶和环境等等的不断变换,这并无任何不妥,前提就是你们能够提供赡养费,能够忍受如同一团乱麻的回忆。毕竟,这种窘境曾在银幕和浪漫诗歌中得到足够多的美化。但是困难在于,这种寻找很快就会变成一份全职工作,你们的选项需求也会成为一位吸毒者每日的固定剂量。
不过还另有一条出路。在你们看来,这个方法或许并不更好,也不见得更可靠,可是它直截了当,价钱还不贵。你们中间读过罗伯特·弗罗斯特的《仆人的仆人》一诗的人,或许还记得他的这句诗:最好的步出方式永远是穿过。”因此,我打算提供给你们的建议就是这一主题的变奏。
当苦闷袭来,你们就沉湎于苦闷。让那苦闷压垮你们,你们干脆沉下去,一直沉到水底。就整体而言,在遇到不愉快的事情时你们会发现这样一个法则,即你们越早沉到水底,便能越快浮到水面。
这个主意,用另一位伟大英语诗人的话来说,就是目不转睛地直面糟糕”。苦闷之所以能博得如此关注,就因为它在其重复的、过剩的、单调的辉煌中呈现出一种毫无杂质的纯粹时间。
可以这样说,苦闷就是你们的一扇窗户,透过它你们能看到时间,看到时间的一些特质,人们通常会忽视这些特质,以致危及自己的精神平衡。总之,苦闷就是能让你们看到时间之无穷的一扇窗户,也就是说,能让你们透过这扇窗户看到自己在时间中的无足轻重。这一点或许可以用来解释,人们为何会害怕孤独的、有气无力的夜晚,人们为何会迷恋地盯着看,在某个时候,一粒灰尘在阳光中飘飞,在某个地方,一只钟表在嘀嗒,天气很热,你们的意志力等于零。
这扇窗户一旦打开,你们就别去关上它,相反,要把它敞开。苦闷使用的是时间的语言,它要给你们上一堂你们一生中最有价值的课,那堂课你们在这里、在这些绿色的草坪上可学不到,其内容就是你们完完全全的无足轻重。这堂课对你们来说很有价值,对你们打算与之交往的那些人也同样很有价值。你们是有限的,”时间会借苦闷之口对你们说,无论你们做什么,在我看来都是徒劳无益的。”这在你们听来自然不像是音乐,但是,甚至连你们最好的、最热情的行为也是徒劳无益、意义有限的,这一感觉要胜过那种认为各种行为都注定会有结果的幻想,胜过随之而来的自我膨胀。
因为,苦闷就是时间对你们的价值体系的入侵。它会将你们的存在置入它的角度,其最终结果就是精确和谦恭。应当指出,前者会导致后者。你们关于自己的尺寸知道得越多,你们就会更谦恭、更同情地面对你们的同类,面对那粒尘土,它或是仍在阳光中飘飞,或是已静静落上你们的桌面。唉,有多少生命都变成了这样的尘土啊!不是从你们的角度,而是从它们的角度看。自我意识的表情形成对照。
自相矛盾的是,在人面临悲剧的时候,他同时将自己从中解脱出来。这是获得净化和救赎的一个方式。
崩溃和失败表露出事物的真实本性。生命的真实没有在失败中丧失;相反,它使自己完整而真切地被感觉到。没有超越就没有悲剧。即便在对神祗和命运的无望抗争中抵抗至死,也是超越的一种举动;它是朝向人类内在固有本质的运动,在遭逢毁灭时,它就会懂得这个本质是他与生俱来的。
当新方式逐渐显露,旧方式还仍然存在着,面对尚未消亡的旧生命方式的持久力和内聚力,新方式的巨大突进最初注定要失败。过渡阶段是一个悲剧地带。
旧的坚持证明自己是对的,因为它仍然发挥作用,它依然有生气,并通过其丰厚而精致的传统生活方式来证明它自己,尽管腐烂的种子已经开始致命地抽芽吐穗。新的也是对的,但还没有一个已经建成的社会秩序和文化来保护它。眼下,它的功用暂时还发挥不出来。在最后的狂暴中,旧方式重新集结起全部力量,它所能摧毁的唯有英雄,那新生命方式的第一个伟大人物。新方式随后的突破就不再是悲剧的了,它将获得成功。
我要对世上所犯下的一切罪恶负责,除非我已经竭尽所能,甚至牺牲生命来阻止它。我是有罪的,因为在罪恶发生的时候我活着,并且还会继续活下去。因此在所发生的一切罪恶中,每一个人都是同谋共犯。
我身上卑劣的成分,作恶的欲望,刚愎自负、毫不悔过的骄矜——所有这一切,既不是我所渴想的,也不是我自己创造出来的。但是我对此仍旧感到愧疚。我的罪愆招致了我的命运,或者不情愿不可逆转地死去,或者在以生命的充分才干——使我能够弃绝我过去形象的才干,即使我无法成为我所期望的样子——试图超越我那些劣根性的过程中被毁灭。
每一行动者都展现出某些个别的真理,但同时也揭示出真理的局限,这样也就揭示了万事万物中的不公正——这的确就是悲剧的过程。
在这虚伪的世界上,疯狂之为假面具使他可以不必隐瞒自己的真情实感,对毫无尊贵之感的人事,他也不必佯装恭敬。他能藉着冷嘲反语说出真理。无论他说什么,真的还是假的——尽管都是模棱两可的——他能用疯狂的面具来掩饰。
他必须承受起他的天性和不得不扮演的角色之间的张力的极度痛苦,直到他再也看不见他的本然自我,而必须如同乖戾、扭曲的人一样把自我抛弃掉。
悲剧知识在悲剧主人公身上臻于圆满。他不仅饱受痛苦、崩溃和毁灭的折磨,而且是完全有意识地经受着折磨。他不仅意识到自己在受苦,而且他的灵魂也在这一过程中被撕扯揉搓着。
当观众被唤起,并为他边观看边逐渐滋长的领悟所引导,他就意外地遇到了基本实在,并在其中发现他生命的道德意义和道德鞭策。
初看起来,以任何代价求取生存的意志似乎表明了生命力的顽强坚执,但是,它也可以被看成是不经任何怀疑和问询就顺从于坚持自己被指定的成为习惯存在的身份的标记。相反,逃避生命最初看来可能像是胆小害怕,但是只要人被迫过着毫无尊严的生活,除了死亡的恐惧之外没什么可以使人眷恋生活,那么追求死亡就可能是无畏无惧的。
伟大的诗人是民众的教育者,时代风貌的预言家。他们的观众不仅被激动——还被转变为真正的自我。
(a)所有人的生命、活动、功业和勋绩最终都注定要遭逢毁灭。死亡、痛苦、疾病和失败也许会掩人耳目,但最后它们将吞噬一切。现存状况的生命都是有限的。它具有诸多元素之间相斥相克的特征。生命会腐朽,意识到这件事本身就是悲剧:每一次毁灭及导致毁灭的痛苦都来自一个统摄的基本实在。
(b)现实世界四分五裂,真理也是如此。真理反对真理,并且为捍卫自己的正当主张不仅反对非正义,而且还反对其它真理的正义主张。悲剧是真实的,因为势不两立的对峙是真实的。人性、心灵和存在不仅被共同的锁链系结在一起,还由于彼此的水火不容而不断斗争。任何道德律令都为罪恶所沾染,因为它必然会摧毁其它同等的道德,同等的律令。
在时间里面,真理永远处于运动之中,变迁不居,即使在它不可思议地变得具体明确起来的时候,也无从加以固定。绝不脱离这一基本情境——这是哲学思想能够保持真实的唯一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