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熹微
1
家境不错,有一对超级疼爱并尊重自己的父母,闲来写写字画点画看看书旅旅行,不需要付出辛勤的劳动就有高质量的生活,性情乖张,完全不知民间疾苦。除了身体差一点,啥都不缺。
记得前些天,我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了一张桌上放着刚刚完工的水彩画,几坨染了五颜六色的纸巾和洗笔筒、调色盘的照片,我说,这就是我的游乐场。点zan的人很多,我的朋友琪私下给我发来信息,她说,我看着你的照片,心里有些难过。
我觉得好孤独。她说。
这是一个认识十余年,见证了彼此成长过程中许多艰难时刻的好朋友说出的话,有理解,有同情,有真心实意的欣赏。这样的话,比点一百个zan都更使我感激。
如何在疼痛中维持体面的平静”这个课程我修习了十年,如今仍在行进。
史铁生说他是被命运推搡到写作这条路上,我深表同意。回想过去,若不是少小患病休学、离群索居,我怎么会甘愿沉浸到枯寂的读与写。人生路途,与其说是无可奈何,不如以命运”一言蔽之。
有时会猛然记起从前的日子,黑漆漆的小公路上一瘸一拐的女孩,因为父亲输掉了最后一百元而委屈心疼得要掉眼泪,她高考准考证的钱未交、照片未拍,彻夜不眠后翻出一张两寸照生生剪小成一寸。老师说这张照片不合格,她只好硬着头皮去相馆拍照,拍完才对老板说,可不可以取的时候再给钱。
那样黑暗的日子里,我无数次默祷,梦想是各种各样的。在不该再相信童话的年纪,我发了疯地想要一朵实现愿望的七色花,虔诚地一个一个默许自己的愿望。很多次痛着哭着睡去,幻想着醒来之后便是新的天地。
仔细想想,那时候的梦想几乎没有一个实现了,我到底没能获得健康,也没能去成非洲和北欧,更没能变得不可方物般美丽,但它们带着我,一次次从生活的泥沼里爬出来。
人的向光性,并非本质有多么高尚,无非因为在明亮中比较容易过活。这点明亮是自己点燃的。
2
回老家装修房子的时候,我碰见一个旧日老友。我们坐在茶坊里喝茶聊天,他早已不是当年无所事事的落魄小子,如今在县城的工商局上班,是很得领导青睐的当红炸子鸡。他略微变胖,但依旧英俊,挽起的裤脚提示着他还未完全走入公务员的节奏,仍多少保持了年少时的不羁。
我们谈到他的恋情,那个相恋十年的女友,我说,你们没有再联系?
他调侃道:是啊,她居然能忍我十年。
又提及如今的恋人,在同单位上班,父亲是工商局的党委书记。我说你们相处得好吗?他问我什么叫好。我说比如有共同爱好,共同语言,在一起不闷。他说,随便聊聊呗,她说什么我就跟着说什么。我很突兀地问了一句:难道你们不交心的?
他愣了愣,随即响亮地笑出来,仿佛我说了个笑话。
是啊,我也忽然之间有点无地自容。我怎么能追问现在的恋爱关系里有没有交心”。可想而知,我更不能问他,爱不爱她。这个问题多年前我问过他,那时他的女友还没有换,他毫不犹豫地说,爱。
是我不合时宜了。
面对我这样一个曾经被他认为知己的老友,他大概也为他的大笑而感到尴尬。我们放下这个话题,重新谈起工作,他说,工作就是经常下乡和老百姓聊天。他说,唯一可以感到快乐的是,有时候真正帮助了一些人解决困难,会油然而生一种价值感。
要有那么一些东西,让我们在冗长繁杂的生命中,可以凭借着,活得不那么麻木。那天他送我回酒店,郑重地等着电梯关闭,我很感动,这是他年少时从未有过的体贴和风度,尽管明明知道,这举动或许来自无数次应酬饭局接送领导的心得。
我的朋友们,那些在风里飞扬过低靡过的少年们,他们都这样,慢慢地被生活的潮水没过头顶。
我的恶趣味之一,是和剩余不多的两三个学生时代的好友偶尔互通八卦,比如谁又生了第二个孩子,谁又胖得不可思议。男同学们长出了不自知的啤酒肚,而女同学们绝大多数穿着符合她们年龄的少妇装,抱着孩子,神态已俨然是当年她们母亲的模样。
我们戏谑而痛苦地讨论着,为什么她们那么妇女?——潜台词,是为什么她们脸上,竟然连一点点光也没有了。
同样发着朋友圈,玩着腾讯微博,她们说的话,永远是,哎,你怎么那么好命又出去玩呀?羡慕死了呜呜呜。你的照片好好看可不可以帮我拍?你这个包包好zan哪里买的?
我可能有着绝症般的偏见,有时看着那些轻盈过的足踝死死踩踏在高跟鞋里,竟然想要放声大哭。想起来三毛在《赤脚天使》里写的,一个女友中了几十万西币之后第一件事居然是买了几十双捆绑自己的高跟鞋,她完全不能理解。
深知世界正因参差多态才丰富多彩,不免嘲讽自己太过偏执。只是永远无法在那些半真半假的羡慕和自怜中看清她们的面孔,从而失去有可能的真诚的对话方式。
我关掉网页,深吸一气。的确不知道,还能交流什么。可以确定的是,我们歧路走远,在各自的路上,还好,看起来还不错。
少女十一二岁时,我们在一个女同学美丽的新居每日相聚,她的地板明净,于我们的水磨石地面的年代,简直犹如皇后的魔镜那样蛊惑人心。我们将地板用水冲湿,轮流小跑并蹲下,嗖地溜过去。傍晚的阳光啊,从好看的窗花纸里透过来,照着女孩秀丽结实的小腿,水汪汪的地面,将人映得好似透明。
3
有一年,我正打算辞职离开成都,而她则徘徊在要不要辞职做生意,还是在艰难但薪水不高的职位上再坚持坚持。
我们在一个阳光和煦的日子约在新中兴门口见面。她说想买点东西。那时我没有钱,但新中兴这样的市场是不逛的,人太多,款式太多,我看不过来。琪带着我,如鱼得水地在熙攘人群中穿行,顺利地以20元的价格分别买下一个包包和一件T恤。我为她的杀价技术击节zan叹。她说,这算啥,走,我带你去吃好的。
琪所说的吃好的”,是在新中兴商场的后门,有一间巴掌大的门店,门口摆着三四张小茶几,老板在卖钵钵鸡。人非常多,有的等不到位置就用袋子装了拿到别处去吃,琪担心我身体不好,先抢了一个位置给我坐下,自己才去拿菜。
我们总共吃了十来块钱。和琪吃过饭的人会知道,光是看着她吃东西的那种满足劲儿,你都没有办法不开心。吃完,我们步行走到王府井附近,走累了,随便找了个台阶坐下,在午后的倦怠中怔怔地望着人来车往走神。
一辆宝马车从身边徐徐驶过,她说,哎,要是啥时候,我能开上这样的车就好了。
我说,能的嘛,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嗯!她用力点头,眼里红红的。
学生时代我们便是如此相互鼓励,彼时她住着行将垮塌的三四个平米的危棚,高三临近毕业,仍旧三餐无着落。她的母亲为了她的学费,嫁了一个附近乡下的退休干部,那时正病得厉害,离不了人照顾。
我陪琪吃面,早上吃面中午吃面晚上吃面。除了有一次,她难过得灌下不知存了多少年的半瓶白酒,醉得不省人事进了医院,大哭大闹一塌糊涂。大多数时候,她都是笑笑的,在街上老远看见,就两只手举起来拼命对你挥舞。
多年以后,她已经在成都买了第二套房,第一套给了她辛苦多年的母亲。
有一天我们在群里聊天说有什么心愿。有个女孩说想去爱尔兰旅行,琪说,她想换个好点的车,现在的车是二手的,老熄火,费油。
瞧,梦想并无高低,亦无俗与脱俗之别。你大可以向往平平淡淡,也可以追求轰轰烈烈。我之所以难过,是为了那些不再讲出梦想、甚至嘲笑梦想的人,他们放任自流地卷入浑浊的生活中,不再有坚持。
诚然它会时时刻刻折磨着你的心,但梦想就好像黑暗中的那盏灯,就算永不能抵达,至少使我们活得有方向,有召唤。那么一块亮堂堂的地方很重要,走在人群中,我试图观察辨别,有些面孔真的有光。
我喜欢家附近的那间超市里的送货女孩,每次在楼下按门铃,我开了,她都会大声地对着对讲机喊:开了!谢谢!
好多次她是唱着歌上来的,开门之后一脸发光的笑容。不曾询问过她的梦想,但我熟知那种光,从幽暗丛林里焕发,掩不了藏不住。
我有个高中同学,家境很窘迫,一度中断学业去福建打工。后来他挣了钱回来念书,每周从学校往返家里,步行四十余里路。如今这个同学是某所高校的美术老师,平日教书育人,放假便外出旅行,以徒步的方式一点点拓宽世界、丈量自己的人生。
有时我们做着一件事,是为了有朝一日不必做。过着一种生活,是为了终有一天能够过上另一种生活。
我写这些字的时候,我最亲爱的表妹远远,正在广州飞往上海的航班上吃着她最讨厌的飞机餐,为了工作,她一年几十次往返于各条航线,一旦得空回到自己小小的租屋,无论多晚,最愉快的事情就是为亲手做一顿不潦草的饭,凌晨三点的两菜一汤对她来说不是负担,而是为自己加油的正能量。
今年端午那天,我和久别的远远躺在酒店床上休息闲聊,她换了新的发型,又像孩提时代那样,将我的裙子轮番试穿一遍。这好不容易相聚的一日,竟然舍不得拿来补补睡眠。我问她,你还记得你那会儿的梦想吗?她说当然。我现在也没变。
远远的梦想,是赚够钱开一间超级有格调的精品私房菜。倘若只认识现在职场上雷厉风行的她,又怎会得知这个梦想源于那父母离异寄人篱下的童年,她永远被饥饿困扰,成为一种精神上不愈的疾患。